2010年5月18日星期二

都市野人情

一零年四月初參與湯時康<都市野人>一劇,做講古佬,也恊助推票,想了條屎橋,每日漏一段戲或與戲有關故事,吊人胃口,引人買票,友儕間的回應﹕掂!但我卻另有發現,寫到有點依依不捨,這裏,一次過俾哂你睇。

………我呢就每日電郵一次俾你哋,叫你來睇,不過就每日都加啲餸既,每日都講一段跟演出有關的故事。今天加呢碟﹕


……那個小孩在馬路邊坐下來,拿出釣具,向路中心拋出魚絲,認真地等待魚兒上釣。他見我看得出神,跟我說﹕「這裏以前是海邊,一個碼頭。」「我知」,我說﹕「你叫唐祥安,現在你已經一百廿歲,你回來告訴我們關於方舟的故事……」

明天見


雄仔叔叔


 20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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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係3月20日。


今日個古仔 :


唐祥安的雪條雪糕櫃


放學後吃過午飯,阿遠跑去街角的糧油雜貨鋪唐祥安,買一枝紅荳雪條。唐祥安就在桂林街和福榮街轉角處,那個雪條雪糕櫃放在向福荣街一面,阿遠兩步作三步跑近一躍,雙脚凌空,一隻手肘按著櫃面,一隻手揭開櫃蓋,閉上眼睛,讓冷霧迎面撲來,冷霧散後,他把半個上身連同小手鑽進那小小的蓋口,在熟悉的位置尋找雪條,他總是探險般讓自己盡量留在櫃裏,在黑夜的北極匍伏前行,直到唐祥安叫道﹕喂,想做雪條呀!他才不情不願拿著雪條鑽出來,跳回地面。


唐祥安總是站在他後面笑,他卻覺得唐祥安是在雪櫃裏跟他說話。


很多年之後,除了近北河街南記麵粉那幢,那些三層舊樓都拆掉了,唐祥安糧油雜貨也沒例外,而百歲以上的唐祥安這人也該百年歸老了。但阿遠總是覺得他仍安然在世,在霧雪冥暗的日子捋著頷下的小鬍子笑著看望著他,好像等待適當的時刻把當年沒講完的故事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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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21日


星期日,大家好。今日講邊段古呢?就呢段啦﹕


…….那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街道有街道的氣味。夏天的晚上,八、九點開始,就有街坊陸續帶著帆布床出來,在行人路,甚至馬路邊鋪張起來,貪睡在街邊風涼水冷。「行」好床鋪,夜還早呢,街道就變成孩子的遊樂場,成人天南地北的社交場所,有時有賣武的過路,孩子有戲好聽,有「書」好讀,因為賣武的不只舞槍弄拳,還會封神西遊、三國水滸,說書一番,文化教養就如此寖寖然傳給下一代。


一晚,天氣特別熱,出街瞓的人特別多。孩子等著那個山東漢來賣武,早一天晚上他正講到「趙子龍百萬軍中藏阿斗」就要賣他的家鄉跌打丸和陳皮話梅,前者是賣給大人的,後者則針對小孩,也作點幫補。


山東漢遲遲未到,孩子有點不耐煩,玩起其他遊戲也了無生氣。可能受太過熱的原故,街坊的葵扇撥得起勁。


…………….唐祥安就在那時回來,一臉嚴肅,連孩子也不敢去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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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


來到3月22日啦,還有十日,戲要出街了,唐祥安也有點興奮,當然,他不會輕易表露,一把年紀了,他只是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其他要我揣摸。昨晚,他提及近北河街那幢唯一留下來的三層舊樓,他說回來時就住那裏,我突然記起這事﹕


永不回來的樓梯


那天帶兒子去上體操班,體育館在深水埗。下課後去找吃,走到北河街的公和豆漿,幾十年老字號。公和對出不幾步路就是福榮街,我兒時舊居所在,想起兒子三歲開始跟他講「爺爺故仔」,經常提起那條有四十一級又斜又暗的樓梯,就興起帶他去看看的念頭,兒子聽了也覺好。


我住那一段的福榮街還剩下一幢舊樓,以前樓下是賣麵粉生油的,叫南記,現在變成了天下聞名的維記茶餐廳,樓梯呢,加了一扇閘,對我來說真的有點「隔」﹔兒子卻認真地抬頭向上望,「啊」的一聲不知是對梯的斜度的驚嘆,還是驚覺聽了多年的故事終於揚現眼前。待他看一回,我跟他重述兒時一幕,就是我在黑夜中上樓時,街坊小子大聲噓嚇我的情景。


看夠了,講夠了,拖著他的手正要離開,他突然提議要把樓梯拍下來,我說對呀對呀下星期一定要帶相機來,否則樓拆了就再見不到這樓梯了。就在此時,他突然望著我,說:永不回來的樓梯,怕我不明所以,他再說:永不回來的風景。


「永不回來的風景」是一本有關澳門過去生活的攝影集,買了也該有兩三年,初買回來也有跟兒子一起看過,但那已是好一段日子的事情,不知怎樣,卻在這刻回來了,而且回來得那麽美麗:永不回來的樓梯。


雄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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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


有人問我還記得唐祥安的樣子嗎,我真的記不起了,上次見到他,他已經用一個孩子的身份出現。在寫他的故事時,腦海出現的相貌,是我爺爺的相貌。我爺爺叫阮伯和,臉的輪廓尖削,鼻子高高的,十分英俊,不像南方人的扁平,雖是中山人,想必是以前北方移徙下來的。


我記得的爺爺總是愁眉不展,因為他開的安記製衣廠在我懂事後不久,已經無甚可為。那是當時不少家庭廠的命運。本來喧鬧嘈囂的房子,突然靜下來,尤其下午,沒有亮燈的,放滿衣車、鈒骨車、裁床的廳堂空空如也,只見爺爺背著雙手來回遊盪,有時啜一兩下熟捲煙……..


那天唐祥安很晚回來,臉上就是那份憂愁。後來我知道,那份憂愁不是因為一盤生意,而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命運……………


雄仔叔叔


20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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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that we are near


So close, my city


Almost face to face………..


很多人都說愛這個城市,我有點擔心。講得多,無鼻哥。


怎樣去愛一個城市呢?我的爸爸媽媽愛這個城市嗎?那時他們朝八晚十一在新蒲崗拼搏,是為了製造<香港精神>,讓愛這個城市有點說詞嗎?他們從沒這個意思。


有一天下午父親突然回來(那時我們已搬到黃大仙上邨那時叫廉租屋),要拿點什麽東西,見到我用膠帘把窗户拉得嚴密,準備出街玩,他笑著說,瞓晏覺,真識歎,然後又回去上班了。我肯定他知道我不是要瞓什麼晏覺,而是要去啓德遊樂場玩,因為他在我不為意時,留下一塊錢在枱面。我可以讓成仔也帶他的妹妹一起去了。


那就是愛。


那就是唐祥安說,沒有那灌滿街道的風,我們如何活下去呢?那份憂心衷衷。


雄仔叔叔


20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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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


最初阿湯和阿John叫這場戲做<都市野人>,我想到的是中學同學阿奇講給我聽的故事。他告訴我在今天香港公園一帶,直到六十年代初仍是一片野地,他住灣仔,小學二、三年級時誤打誤撞在那裏認識了一個活在林中的野人。野人以野果為食,與林中動物雀鳥為伍,阿奇每天放學後都走去玩。直到六十年代中那一帶開山劈石,野人只得再往山上遷移,阿奇無復再得與之來往。他自己也在中學畢業後移民美國,幾年後,書信疏談了,我也跟他失去聯絡。只知他後來讀生物。


阿奇叫我當故事聽好了,相信是他跟別人說過,都不信他。我卻告訴他,自己也是在二、三年級時,在大埔道一帶的山林間,見過一個全身赤裸,毛髮坡面,在水溪間吃果子,然後呼嘯著離去的野人。雖然只是見過一次,但那情景是真實、清晰的,所以我是相信的。


我相信,即使這個高度開發的城市,野人仍在,他們以被漠視的他者的身份存活在我們之間,如果這是自願的選擇,他們比大部份人更能見道。


雄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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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6日


唐祥安說,沒有風灌滿街道,我們怎樣活下去。


那天夜裏,他很晚才回來,只說了這句話,大家都不明所以,然後他就不知去向了。有人說他回鄉去,有人說他走到大埔道的山頭,當了山中野人,甚至說他躲進屋後的醬缸,不肯出來,都說他瘋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樣離開的。


我當然不能在這裏告訴你,唐祥安不高興的。他那一代人,都相信故事,得口耳相傳,一如他那時跟街童一起看那山東大漢賣武講古看得出神,當山東大漢轉到別處去時,他跟街童一樣神不守捨。


也許他預知我日後長大無甚了了,只能當過講古的,所以就把那句話的前因後果告訴我,待我可以把那話傳給大家。


來吧!


雄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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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


多年前我寫過一個叫<大儍>的故事,其中一段講到一場黑雨,水把街道浸出滔滔洪水。我在高登商場外等人,就站在近桂林街轉角位置,即以前唐祥安店門對面。眼前突然出現羅亞方舟,它緩緩沿著欽州街向深水埗碼頭方向流去。那段最初沒寫出來的,而是講古時失驚無神衝口而出,後來才寫回去的。現在想起來,可能是唐祥安上身,把方舟編派給我…….都市野人英文名叫Urban Ark都市方舟,阿tom改的,事前我不知,可能他也上了身,遙相呼應,這故事,其實早有先機。唐祥安如何離開,又怎樣和為什麽回來?


快揭盅了


雄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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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


今天陽光燦爛,對面地盤休息,雀鳥聲此起彼落,室內一片光亮澄靜。


重遇唐祥安那年,環保署正在搞什麽藍天行動,我給環保署遞了一個建議,大概是﹕香港十八區,星期一至五選兩天,每區動員一半人口,在不同地點緊盯著天和地,藍天就一定會出現。


他們當然覺得我說廢話,我要求書面回覆為何拒絕我的建議,他們簡略指出建議沒科學根據,况且,每星兩天動員一半人口去做這些(無聊)事,等於兩天脫產,對香港的經濟打擊甚大。


其實他們已經說到點子上。我們失去藍天,正因為過度生產,但他們已失去人最基本的思考能力。原因呢,唐祥安告訴我了。


記得那天他失踪前去釣魚嗎?釣上來的全是死魚,那是從未發生過的,在深水埗碼頭旁,在屎渠的出口,一向都是全世界最肥美的魚場,那天……唐祥安把死魚剖開,發現裏面都有一塊不明所以的金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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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0日


嘩,30号啦,唐祥安還有很多東西沒告訴我……


昨天,文仔告訴我,下星期帶兩個孩子去水塘看馬騮。我說去大圍也看得到,因為很多時馬騮都會「誤闖民居」。


「誤闖民居」是我們的說法,很多民居其實本來就是馬騮的原居地,是我們誤闖他們的民居,而又不承認罷了。我想,如果馬騮識寫字,一定寫信告訴我們,誤闖民居,不要來得那麽理所當然。


我卻醒起,我想錯了,有些馬騮是識寫字的。記得我那個中學同學阿奇嗎?他告訴過我,五十多年前,在現今香港公園原來那片密林裏生活的野人,他就遇到過識字的馬騮,那些識寫字的馬騮卻放棄用我們的言詞來溝通,因為我們的言詞已經沾染太多惡習,只從一種盲目的動力界定意義,失去反省的能力,戕害眾生。例如「誤闖民居」就是。


那個林中野人亦寧願背離自己的文明,甘於被邊沿化,在不斷擴展的都市中選擇失語,為了能夠重新界定和活出意義。


「邊沿化」,是不是一個很熟悉的恐嚇詞呢?我們的都市野人並怕它,因為那只是盲目惡習中的言詞思維﹔我們的都市野人只在back to basic的衣、食、住、行中思考和活出意義。


雄仔叔叔


又﹕訂了票的朋友記著來呀,到入場處取票。


又﹕如果這幾天你遇到唐祥安,問他有什麼交帶,因為他跟我說得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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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尾尾


預告,明天沒有故事給大家。


掉頭望過去十來天是好習作。


本來是推票的,卻愈見快樂。


講古本來就是發現要講什麽。


發現不是發明,本來就有的。


這麽多年了,教講古怎教呢。


不過是心中微塵站在當風處。


就醒了,怪不得唐祥安牽掛。


風呢,沒有風我們那來故事。


沒有故事生活如何出神入化。


暫此一別,下次再來。


雄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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