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魯炳

傅魯炳


本來是要寫劇本的， 為紀念傅魯炳的演出。寫不來，只有下面的文字﹕

傅魯炳 你帶著什麽回來？
帶著誰呢？黃昏天色漸暗
我只見隱約的影子
從那深巷的遠處
向這邊走過來
步履緩慢卻方向鮮明
挨家逐户 走過來

剛亮起的街燈
光暈昏白
我聽到的南音
也是隱約的
是你帶著瞽師嗎？
還是你就是瞽師
後面是你的身影

挨家逐户 篤、篤、篤
有嘢聽呀！
有些門打開
有些門拒絕
樂聲和歌者卻一樣
全神貫注

我們也聽得
全神貫注 傅魯炳
你的樂聲有歷史的沙啞
在夜的深巷徘徊
只在夜的深巷徘徊

夜暮低垂
深巷漸漸隱退
你掉頭遠去
又把我們
留在時間的外頭





两年走了兩個好友
什麽也做不到
只寫了首詩
你一定罵我
有個屁用
但我真的無能為力
只有詩﹕

門還沒打開
你們都上路了
午後的風
轟然撞痛我的胸膛
電綫桿上的鳥不唱
林裏的葉
靜止 沉默
我低頭尋找
夢中寫得挺好的那首詩
只剩下
一張小板凳
我拿到手上感到它的重量
露台的陽光開始移動
我出去窩著窩著
又記起詩的最後幾句
大概是
把小板凳放在陽光裏
為那些將要回來的透明的影子
留一個暖暖的座位

January 2008
-----------------------------------------------


我們總有
那麼多無能為力的時刻
不是嗎？傅老炳
你記得那頭鷹嗎
在印度次大陸上空盤旋
俯覽眾生 鷹
你是自由的
在人為邊界之上
在仇恨之外
但眼下的殺戮
你也是無能為力的
如此真實
生命真的困難 難呀
------------------------------------------
我是一隻鷹------傅魯炳即興獨腳戲 對白 傅魯炳口述 莫妙英記錄

我是一隻鷹
我住在加爾各答
這裏沒有高山或沒有高聳的樹林
我是一隻住大廈屋簷的鷹
我是一隻1947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的鷹
我是一隻1947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自由飛翔的鷹
1947年的孟加拉省變了印度的西孟加拉省和東巴基斯坦
我是一隻1947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的鷹
我是一隻1947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自由飛翔的鷹
我可以自由從印度的西孟加拉省飛翔到東巴基斯坦
邊界是在地上
我可以自由從印度的西孟加拉省飛翔到東巴基斯坦的鷹
我看見一列列火車從西孟加拉省的加爾各答開出到東巴基斯坦達卡的火車，坐滿伊蘭教徒的乘客
我看見一列列火車從東巴基斯坦達卡開出到西孟加拉省的加爾各答的火車，坐滿印度教徒的乘客
我看見這一列列火車開到邊界
持槍的軍人是邊界
我可以自由從印度的西孟加拉省飛翔到東巴基斯坦的鷹
我看見一列列載滿屍體火車從西孟加拉省的加爾各答開出到東巴基斯坦達卡的
火車
我看見一列列載滿屍體火車從東巴基斯坦達卡開出到西孟加拉省的加爾各答的火車
一列列火車流着血水開往他們要去的目的地
我是一隻1947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自由飛翔的鷹
我可以自由從印度的西孟加拉省飛翔到東巴基斯坦的鷹
邊界是在地面
持槍的軍人是邊界
我是一隻2000年在印度孟加拉省東部自由飛翔的鷹
我可以自由從印度的西孟加拉省飛翔到1971年將東巴基斯坦改名成為孟加拉的鷹
我住在加爾各答
這裏沒有高山或沒有高聳的樹林
我是一隻住大廈屋簷的鷹
我看見遊客在達卡和加爾各答街頭
手拿相機
拍攝

2000年 於達卡
------------------------------------

我沒看過那演出
但我看過
你飛翔的樣子
某天綵排《狂人日記》
（唉！我們的婉玲）
你淘氣地伸展雙手 頭微微抬起
開步跑 初時慢慢的
加速 加速 加速 呀！飛呀
就這樣雙脚離地
在並不寬廣的排練室
晝出一片天地
風呀雲陽光大氣裏飛行的味道
叫我們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呀！傅魯炳
那份意氣和快樂
在排練室久久不散
久久不散 傅魯炳
是那些孩子才有的
意氣和快樂
久久不散

--------------------------------------

你渴想自由
卻不能放下你所愛
那些在邊界兩旁被侮弄的被射殺的
你的意氣和快樂
有了愛
鷹也不能自由了
天空也有它的枷鎖
不是嗎 傅魯炳
你飛離地面 因為渴想自由
你雙脚著地 因為愛


Oh, my friends from the prison
They ask unto me
How good, how good
Does it feel to be free?
And I answer them
Most mysteriously
Are birds free
From the chain of the skyway

Bob Dylan

-------------------------------------

我沒看過你在達卡的演出
一定精彩萬分
因為真實
生命如此困難
自由如此困難
那不就是無能為力？
渴想自由
又在地上劃出邊界
以家國之名
以宗教之名
以身世輩份之名
把自由割裂
你的 我的
只有鷹看得出
那荒謬
「邊界是在地面
持槍的軍人是邊界」

------------------------------------

零六年六月尾
醫生已放棄替你治療
我寫了一個故事
「天使」

事先毫無準備
執起筆文字和思緒
就自然流動起來
天使來了
我還不知道
誰是天使衪怎樣來


天使 2006.6.25

阿爽倚在窗前，空寂的街道還是濕漉漉的，燈影淡黃，路囗大樹旁有個身影慢慢走過來。阿爽看清楚，是個瘦弱的女孩，她一邊走一邊哼斷斷續續的歌，在阿爽窗前停下來，抬頭看着阿爽。

「我可以進來坐坐嗎？」，女孩笑說。

阿爽打開門，讓女孩進來，坐到桌子旁。

「我有點餓，我想喝點蘑菇湯，可以嗎？」女孩笑說。

阿爽沒有蘑菇湯。其實她什麽湯也沒有，她很窮，但還是轉身到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她揭揭這，看看那，噢，煲裏竟然有剛滾開的蘑菇湯，她搯了兩碗，跟女孩吃得津津有味。

女孩走後，阿爽又倚在窗前，空寂的街道還是濕漉漉的，燈影淡黃，路囗大樹旁有個身影慢慢走過來……

（二）

阿遠寫着寫着，最後不知怎樣寫下去。女孩之後，是一個流浪漢，他想喝點酒，阿爽就從一個空瓶子倒出了酒﹔之後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她祈求安慰，本來五音不全的阿爽，不知不覺給她唱了一首天籟般的歌……阿遠不知如何開始寫這故事，毫無徵兆，一拿起筆，阿爽和那濕漉漉的街道就這樣鋪展開來。寫着寫着他才知道這是一個關於天使的故事。但誰是天使呢？扣門還是應門哪個？但救贖真的這麼容易？阿遠放下筆，帶上門，到外面走走。

他漫無目的地走，來到一顆樹下，嚇然發覺，眼前就是故事裏那條街。空寂的街道還是濕漉漉的，燈影淡黃，他就是路囗大樹旁那個慢慢移動的身影。他沿着一列破舊的矮房舍走，到了一個有微光的窗戶前，他見到阿爽……

「我可以進來坐坐嗎？」他有點遲疑，但最後還是說。

阿爽打開門，讓他進去，坐到桌子旁。

「我想……」阿遠沒法說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該乞求什麼。

阿爽靜靜地看着阿遠，等待着。阿遠掙扎了一會，最後只能深深嘆了一囗氣，作了一個沒可奈何的動作，頭無力地垂下來。阿爽再等了一會，就輕聲說話：

「這個晚上來的，都是天使，他們渴求什麼，什麼就會出現。我覺得你是他們其中一個，你說罷。」

阿遠這時才察覺到，牆角的小几上，有一杯沒喝完的酒﹔桌上有兩個盛載過蘑菇湯的碗，而屋裏，不知來自何方，迴盪着一把天使般的聲音，阿遠把視線拉回來，盯着阿爽。

（三）

回到人如潮湧的夜街，阿遠才知道自己想說而最終沒說的是什麼：善意。他慢慢地走，細意留心周圍的臉孔，為他們的容貌、表情、步伐配上說話，聲音﹔他專心一致，捕捉眾人行藏舉止，他想像自己怎樣如何叫對方止步，問他們可否給自己一碗蘑菇湯、一杯酒、一闋天籟。他想起剛才跟阿爽的對話。

「你才是天使，你打開門讓他們進來，你一無所有，卻慷慨開懷。」

「不，如果你們不來扣門……」

阿遠知道，他為什麼剛才沒法在阿爽面前乞求善意，因為在他眼前，有千百個擦肩而過的人，他卻不知如何扣開那扇使大家都成為天使的門。


--------------------------------------------

你已經在時間之外
我們何嘗不是
翻開舊賬 可能
故事是因你而起的
冥冥中
愛是難於啓齒

sometimes you are impatient
sometimes you are god………………….

-----------------------------------------
Sometimes you are impatient

咆哮 如此不耐
你撫摸著書本
被遺忘的智慧
他媽的你說
甘於愚蠢甘於被矇閉的
就等同為虎作倀
讀書啦 你咆哮
讀書
接近真實
自由的起點

Sometimes you are god

他們來扣你的門
他們要酒
你給的卻是水
一杯一杯
洗滌塵垢 你說
然後 你說
回到世界回到世界
生活在那裏

Sometimes you are impatient


黃昏漸近
室內縈繞著你的教誨
書架上的書
在你的滔滔中翻動
向你致敬
我們
也向你的敬
卻惹來你罵一句﹕
都要死了
識那麽多有lun用

sometimes you are god

「那些在牆內的孩子
感受不到知識的芳香
他們粗暴卻只傷及自己
而我如此
無能為力….」女孩說

你給她一杯水

「那個試我不考了
我會成為製造疾病的
醫療系统 我會成為
手執生死的不知所措…」醫科生說

你給他一杯水

你給他一杯水
你給他們一杯水

然後說
回去吧回到世界
像一個父親
說話裏有安慰
堅定 神就是那樣

「你們回去吧回到世界」

他們飲下那杯水
慢慢滲出酒的芬芳

-----------------------------------------------------

I went down to the place where I knew she lay waiting
under the marble and the snow.
I said, “mother, I’m frightened; the thunder and the lightening;
I’ll never come through this alone.”
She said, “I’ll be with you, my shawl wrapped around you,
my hand on your head when you go.”

And the night came on; it was very calm;
I wanted the night to go on and on,
But she said, “go back, go back to the world.”

We were fighting in Egypt when they signed this agreement
that nobody else had to die.
There was this terrible sound and my father went down
With a terrible wound in his side.
He said, “try to go on, take my books, take my gun,
And remember, my son, how they lied.”

And the night comes on, and it’s very calm;
I’d like to pretend that my father was wrong,
But you don’t want to lie, not to the young.

Leonard Cohen

--------------------------------------------------

sometimes you are impatient

如何接近真實？
傅魯炳
那天 一羣年青人來聽你說故事
「呢度係澳門綠邨人民廣播電台…
嘟嘟嘟嘟嘟嘟嘟
噚晚夜 個上海婆鬧我
我係都唔認錯……
刁那媽 你D白皮豬
一係低頭 唔係就走頭……」
你對土共這說法
是有微言的
反殖就是要他們走頭
低頭 不就是讓他們留下
港英真的留下來
至於低頭 怎樣說呢
你就是不耐煩這些半吊子革命
你走遠了
年青人聽得入神
在你的南音片段和歷史間失神
 他們手上的水
都變成酒了

耶蘇行得神蹟
因為接近真實
---------------------------------------------
那個下午很長
大家都知道
你不能停下來
酒和歷史
在你世紀的磨練裏
在你厚重的書頁底下
蕩漾著芬芳和憤怒
直到黃昏
我們從朋友家中出來
轉到酒吧再來一杯再來一杯
年青人一些變成天使
在你頭上盤桓
唱頌 哈里露呀
一些在暗黑的聖殿中
低頭 咀嚼
胸膛滚動的潮夕
只有鏡明和我做你的左右護法
在吧枱前坐下
已經酒上雲霄
我垂頭在眼前的酒裏泅泳
把你的訓誨聽成囈語
我有時頭露出來 看你一眼
裝作一個聽話的學生
直到我只見到鏡明
翻著醉容可掬的笑眼
我說﹕傅魯炳呢？
我們才猛然醒覺
護法失職
你已仰卧在
我們中間的地上
我以失重的眼神來回四方
再見到鏡明時他說
你已進過醫院縫過了針
地上有血
我記起了 你剛好講到

六四六四六四……

那些年青人
仍在你指向的光裏
暈眩 在初嘗到的酒中
擁抱海洋

----------------------------------------------------

sometimes you are god

棺木慢慢滑入焚化爐
大火船叫了聲﹕好走呀
傅魯炳！你一定聽到了
大火船和一眾
為你披麻帶孝的年青人
他們心中叫著

父親 父親

他們先先後後
走到你跟前
聆聽教誨
看一杯水
如何變成酒
他們如此渴望
見到生命的真相
他們從你的故事裏
聽到那低沉的
呼喚

Hallelujah, Hallelujah……

----------------------------------
sometimes you are god

你辯論時總喜歡
在關鍵時刻
從書架調來
天兵神將
你排陣從容
只吩咐一聲
第二格左手數第五本
對手只得聽命 拿來
翻到你指定的頁碼章節
讀出來……

你最痛恨
不讀書不看報
成個大軍閥
在書本以外呢

傅魯炳？生命
如此困難
比起把水變成酒
更加困難

傅魯炳 當你
在吧枱的水漬上
起勁地寫
又怱怱擦掉
再寫 又擦掉
再寫 又擦掉
我讀著你的側面
苦痛的輪廓
比癌細胞的芒刺更加絕望

啊，生命如此困難
而愛，難於啓齒

雄仔叔叔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