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2日星期二

深山大野人

(一)


阿遠去香港公園講古,經過金鐘政府合署,想起高中時的同學阿奇。阿奇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有點出神入化,說話不多但開口就是一些叫人半信半疑的遭遇。中五會考完他一家移民,有好幾天阿遠陪他在灣仔中環間走來走去,辦點什麽証件,到美國圖書館找點什麽資料,每次乘電車經過現在金鐘政府合署那段路,他都出神地看著當時還是兵房外圍那大片蓊鬱的樹叢,終於,有一回他跟阿遠說,那片林木在他年幼時更加寬廣,裏面住了個深山大野人。

(二)


「我跟你們差不多年紀時,那邊住了個深山大野人…..」阿遠跟眼前一班大約七、八歲的孩子講阿奇的故事,手遙指著!太古廣場那方向,孩子半信半疑凝神聽著。「那時沒有這些高樓大厦,沒有這公園,這裏是一個兵房,四周是一大片樹林,一片很大很大的樹林…..」阿遠輕輕闔下眼廉,召喚那天阿奇的出神,在搖晃著的電車上講他的童年往事。



「有個叫阿奇的孩子,在灣仔那邊住,時常來到這邊樹林玩,有一次,他跟朋友分頭去找豹虎,他只顧著尋寶沒留意時間,到天色暗下來才找回頭路,發覺自己走得很遠了。他有點驚恐,大人總是說這片林木有野獸,雖然他並不相信。他抬頭看看,想從葉隙間辨看出點方向,但是,小朋友,那時這裏真是沒什人煙,加上四周樹木繁茂,他什麽線索也看不出,於是就用雙掌拱在嘴邊發訊號般叫起來﹕嗚吁嗚嗚吖吁吖嗚啊啊……叫了一輪,他靜下聽著,希望同伴就在附近。四周一片沉寂,把幾秒鐘的時間拖得天長地久,天地洪荒,只有雀鳥被他的呼叫拍翼飛走的聲音,然後,突然間,不知來自何方,一把沉厚的聲音,像回應他的呼喚,響遍林間﹕嗚吁嗚嗚吖吁吖嗚啊啊……那一定不是同伴的叫聲。



「阿奇轉身就走,卻被樹根絆倒,爬起來轉身一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上身赤膊,下身垂掛丁點兒的碎布,也沒穿鞋﹔臉容呢,阿奇看不清,天昏了,那人毛髮又長,阿奇立刻想到電影裏的﹕深山大野人。」



聽古的孩子眼裏閃耀不同的亮光,有驚怕的、有興奮的,但似乎都在說﹕真唔真架?阿遠只是繼續說下去,腦海裏阿奇當年那神情愈來愈清晰。



「倆人你眼望我眼,阿奇嚇呆了,那人也好像不知如何對應,過了好一回,那人才記得手上拿著的果實,慢慢放到嘴邊咬一下,邊嚼邊打量著阿奇,阿奇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手上的紙袋,裝著剛捕來的豹虎,於是拿出幾隻放在掌上,讓那人看。他想這樣可以告訴那人他只是來捉豹虎,他覺得是糊亂闖進別人的家園,是不速之客。那人看了一眼,喉頭響了一個像是會意的聲音,然後招手示意不遠處一個灌木叢,阿奇猶疑著,那人先快步走過去,阿奇最後也跟著走。原來那灌木叢滿是他要尋找的豹虎,什麽金絲貓、紅孩子、老篤,各品種都有。阿奇樂透了,把不同品種放進不同的紙袋,轉頭向那人道謝,見到他一臉笑意,發出低微的哦哦的聲音,還把手上另一果子給阿奇,示意他也吃,最後還帶他到樹林邊沿,指點他出林的路向。



「阿奇後來把那天的遭遇告訴同伴,大伙都說他天方夜譚﹔為了證明自己所言屬實,他領著眾人走進樹林,照辨煮碗發出訊號,但待了好一會兒,深山大野人沒有出現。阿奇十分失望,同伴笑他吹牛,一哄而散。阿奇始終不甘心,再獨自去過兩、三次呼喚這個朋友,深山大野人終於再次出現,阿奇歡喜得忘記了這個朋友不懂說話,講呀講呀說者找不到他的沮喪,深山大野人待他講完,才嘰哩咕嚕一番,配合著指手劃脚,阿奇隱約覺得他不想見到太多人,於是阿奇再沒跟人提起深山大野人了。」



(三)


阿奇見阿遠認真聽著,覺得奇怪,因為他曾跟幾個人提及此事,大家都說他吹牛。阿遠的回答叫阿奇又驚又喜,原來阿遠也在兒時見過深山大野人,在沿大埔道的馬騮山山頭,也是七、八歲的時候,跟一班街童上山尋豹虎,獨個兒脫了隊轉到河溪岸邊一個小陡坡上,見到一個毛髮披肩、全身赤裸的男人,站在河溪中的大石上,向河的下流嗚嗚呵呵的呼喚著,叫完就咬一口手上拿著的果子。阿遠當時心裏也暗叫著﹕深山大野人。但阿遠只是遠遠地見過對方一次,他沒跟其他人說,他知道別人一定以為他吹牛。後來他自己再來過幾次,但他己認不出那個陡坡了。



(四)


聽故事的孩子最愛問,「後來怎樣?跟住呢?」阿遠抬頭,四周廻望,後來還可以怎樣呢,都是高樓大厦,石屎森林。阿奇跟阿遠講及這件事的時候,他已很多年沒有見深山大野人了。他最後一次見這個朋友,是三年級上學期,那時香港開始大刀濶斧開山劈石,都市發展無情地把市區林木盡毁。深山大野人當然知道他的居所難得幸免,所以好幾次他跟阿奇指著更遠的山頭,嘰哩咕嚕訴說什麽,阿奇初時不以為意,後來明白了,深山大野人要搬家了。



(五)


「後來怎樣?跟住呢?」孩子追問著,「後來,」阿遠喝了一口水,繼續說﹕「有一天阿奇跟深山大野人走了一段很長的路,累了坐下來,分吃著沿途採來的果子。那天深山大野人有點特別,以前他倆周山跑,他總是把不同植物的枝葉果實給阿奇嗅嗅、嚐嚐,嘰哩咕嚕說著什麽,阿奇知道他是教自己認識那些植物有什麽用,那些可吃那些不得觸摸,阿奇當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十分喜歡嗅不同植物的枝葉根莖散發出來的氣味。但那天深山大野人很靜,只顧著走路,阿奇只是在後頭跟著。



「吃過果子,他們再次起行,但走了不遠,就聽到不遠處有人聲,深山大野人警覺地停下來,四處張望,見到分岔路上有個蔓藤纏繞的斜坡,他望望阿奇,阿奇明白他的意思﹕你能爬上去嗎?阿奇其實不肯定,但知道那這唯一避開其他人的方法,點點頭就跟上去,但那斜岥十分,他爬上十來步就感到吃力,正要抓著一棵枝條卻抓空了,就滑落原來的路上,右脚膝蓋以下磨出血來,深山大野人正想下來,那人聲已在幾步之遙。阿奇立刻向上面猛搖頭,深山大野人猶疑間,那幫開山工人就臨到眼前。



「『喂,細路,你一個人在這裏搞什麽?』

『哦,我上山捉豹虎。』

『嘩,你看你的脚,好危險呀,快點回家吧!』



「阿奇不知如何是好,很想繼續爬上去,但又怕那些工人發現深山大野人。正躊躇間,腳上的傷口愈來愈痛,他四圍張望,見到附近有棵植物,他記得深山大野人曾用過來替他敷治傷口的,他就拐了幾步過去,摘了一把,將一些葉片放進嘴裏嚼爛,吐到掌上敷到傷口上去,一陣浸涼舒解了痛楚,那些工人一臉讚嘆,知道這孩子可照顧自己,就著他快下山去。阿奇只得一拐一拐沿來路走,心裏仍惦著山上的朋友,就在這時,山上傳來「嗚吁嗚嗚吖吁吖嗚啊啊」的呼喚,阿奇當然聽出那是朋友的聲音,但那聲音已經不在近處,而是遠在更高的山林中,阿奇還聽得出,聲音裏失去住日的歡快﹔阿奇停下來,轉身望向高遠的山頭,幾個工人也一臉驚奇地望著同一方向,呼號漸漸遠去,工人再轉過來,著阿奇快快下山。」



(六)


「那就是阿奇最後一次見到深山大野人。之後,他再上山呼號,都不得要領,事實上,這附近山頭的林木所剩無幾,這裏再容不下孩子過他們的攀山爬樹的活了。」阿遠覺得故事在這裏要完了,但孩子還受問﹕「阿奇呢,阿奇後來怎樣?」



阿遠知阿奇怎樣,他只知道阿奇的生物科成績十分好。移民後,兩人通信了一陣子就再沒聯絡了,但為了讓孩子有個著落,他再喝一口水,就神氣地跟孩子說﹕「最後,阿奇成為一個出色的植物學家。」



雄仔叔叔


200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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