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孩子消費掉

（一）


親愛的大人，你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說話：孩子是未來的主人翁，實在叫人吃不消。你們可能出於一番好意，甚至是濃重的愛，但你們在絕大多數的情況底下，用了很不適當的方法來表達這種善意和愛，這種叫消費主義的方法，讓我們吃盡苦頭；表面上把我們放在一個高高在上的，差不多被膜拜的位置，但我們只感到日漸沉淪。


事情是這樣的，大人，我的床邊放了七個背囊，彩虹那樣紅橙黃綠青藍紫，但它們並不代表美好﹔它們用來放七項課外活動的材料、用具、書本…..你們真細心，每報一項活動，你們就給我添一個背囊，「免麻煩啦！讓他專心去學習啦！」但是大人，我對音樂真的沒什麼興趣呢﹔游泳，我喜歡游泳，但不想為了比賽而操練﹔乓乓球也是一樣，放學跟同學玩就好了，為什麼要我以李靜、江禮澤做榜樣﹔還有棋藝，真的開玩笑…….


你們暗自抱怨（畢竟我們是未來的主人翁，你們的寶貝），「很多孩子才沒有些機會呢！我們努力賺錢….」問題就在這裏，大人，我知道很多孩子也希望學彈琴、跳舞、有英文補習，但那是另一個問題，如果他們身陷我們的處境，反應也會一樣﹔大人，我們知道你們賺錢辛苦，但這並不等如你們用得其所，而令我們更心焦如焚的，是你們似乎並不知自己用不得其所。大人，這叫消費主義，消費主義可以是盲目的。


大概說來是這樣的，大人，本來你們也經歷過艱苦的生活，那時對大部份人來說，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其他的東西，都是「額外」的。你還記得自己年少時，得到即使是一盒小小的積木，已經是額外的歡天喜地，並把它珍而重之地保存著，愛惜著……然後，大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香港經濟起飛，社會財富急促膨脹，消費商品乘勢湧入，不單緊抓著人的欲望，還要制造更多的欲望……簡單一點說，本來是「額外」的消費，一下子都被變成「平常」的，再成為「必需」的。變成「必需」的，生產／消費才可以成為自動運轉的魔輪，不斷加速，資財擁有者才可以不斷增值。大人，你想想，你是不是在那個時代長大？日復一日，資財擁有者叫你相信消費消費消費就是你人生最重要的追求。


將我們放得高高在上，其實是消費主義的一條鬼主意，真的，大人，它跟關心和愛沒丁點兒關係。它只想你多買東西給我們，讓我們潛移默化，把「買起」一切這種需要遺傳到我們身上，然後一代一代傳下去。大人，你記得自己小時用
過的奶樽餐具衣物？都是那些可愛的卡通人物，有名有姓的品牌（即使是翻版的），到現在你們一樣迷戀品牌嗎？這就是潛移默化了。


大人，小孩子無時無刻不嚷著買玩具，卻不懂珍惜，把食物糟塌卻毫不在意，你們感到氣惱﹔年青人只愛名牌、偶像、消遣而毫無自覺，你們不以為然。但你們想清楚，這些都是耳濡目染，是「遺傳」。大人炒股買樓排領匯，跟他們炒波飛搶波鞋排漫畫沒啥分別。


（二）


大人，其實一切都不是命定的，我們也不是不可以看清楚消費主義的面貌，走出那怪圈。例如學習啦，教育啦，這些本來可以幫助我們成為一個擁有更廣闊視野的世界公民的途徑，但消費主義卻不輕易放手，它早就進軍教育這陣地，它要你／我們早早俯首稱臣。讓我跟你們講個故事：


有兩父子看電視，螢幕出現這廣告，一群孩子裏其中一個，鶴立雞群般站起來，指著前面的風景，高聲朗叫，「三棵樹，一匹馬」，然後鏡頭接到這個孩子的臉上，旁白解釋，孩子飲過這牌子含有某種成份的奶粉，無論在邏輯思維方面（是三棵樹而不只是樹），或創意想像方面（是一片馬狀的雲而不只是一片雲）都勝人一籌。




你們一定看過這廣告，甚至覺得廣告很傻，用這樣粗淺的學理，什麼「左腦右腦」就想說服人家買它的奶粉，但不要這就下結論，故事還沒有講完：


孩子看過這廣告很多次了（你能夠看不到嗎？鋪天蓋地），但這一次，他突然間問父親：我要不要吃這牌子的奶粉呢？父親不知道孩子的用意，但想想，唔，寧可信其有（用），於是就買這牌子給他吃。然後，過了不久，又有另外幾隻牌子的奶粉賣廣告，都是用些精精靈靈的孩子在吹泡泡、答問題、踼波跳繩，孩子又問爸爸要不要吃，爸爸想想，唔，寧可信其有（用），於是就買了這幾隻牌子的奶粉給他吃。最後，孩子吃呆了…




當然，這只是故事，但有沒有令你們想起我那七個背囊？
那個英文班用遊戲活動教學法，勁﹔那個游水班總教頭有兒童心理學文憑，犀利﹔那個歷奇班的教頭曾經打死過三個賊，紀律嚴明……


不要笑，跟那些奶粉廣告差不多，就是這樣，大人，你們也寧可信其有（用），因為你愛我們，而你們血液裏的消費主義又矇閉了你們。消費主義怎樣叫你們變得這樣……..蠢（對不起，這是最坦率的說法），很簡單，它拿掉了你們的想像。


（三）


大人，我們並不是一味只懂批評，我們不是說你們一無是處。大人，請你細察我們的眼神，你們會見到，我們心懷感激，除了因為你們努力工作，讓社會整體變得富裕，還因為你們曾給我們描述過一些美好的時光，當你們還沒想過要擁有一切。你們說：


我們會到街邊山頭尋找廢木爛鐵，傘骨破布，紙皮籮筐，嘿，你們知道嗎，街頭巷里其實是藏寶之所﹔我們就以這些發掘回來的破爛，合成了刀、槍、劍、戟，搭建居室巢穴，我們成為探長武士，盜匪官兵，一切都從零開始，我們透過想像，創造了自己的快樂。


我們可以想像到，那有多快樂。大人，正是「想像」這個詞語，叫我們精神一振。消費主義最要命的地方，就是盜取了你們的「想像」。我們失去「想像」，就輕易讓鋪天蓋地的宣傳牽著鼻子走。在這個城市繁榮起來的日子，我們已目睹它的威力﹔大人，你們留心細看，四處都是這些破敗的痕跡。消費主義把我們的街坊鄰舍變成商場，叫孩子永遠失去街道風光，人情事物﹔它劃一了孩子的玩具，並以不斷撞激我們的感官為尚，孩子失去與世界你一言我一語，跟同伴摩娑並行的創發和收成﹔它把居所變成豪宅並將大人緊縛在苦役的樑柱，孩子失去來去自由的國度﹔它把教育變成喧嘩的旗幟，失控的爭奪，孩子失去好奇、靜待、沉思、對話、明白和頓悟……它鼓勵我們「買起」一切，其實是讓我們被一切「買起」。


大人，你們或許很久沒想起，我們，孩子，最能叫人動心的，就是我們盈溢著想像，雖然這種質素部份源自我們的無知。正因如此，消費主義從「買起」教育開始，蠶蝕我們的心靈。它用消費取代學習，叫我們唾棄想像，從而失去跟世界連結的能力，與及創做自己而不是既定規序的勇氣。所以，大人，請緊記，你們也曾因為「想像」而雀躍，不要再輕易讓消費主義說服，「買起」我們的「想像」，無論是奶粉、卡通、「益智」玩具或圖書、提高德智體群美的「學習」班……不要再用消費來愛我們了，一步行差踏錯，我們就立刻被消費掉。


雄仔叔叔


Sept., 2005